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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9章 第九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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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9章 第九十九章

◎“朕不殺士大夫。”◎

傍晚, 狂風大作,電光閃在烏雲裏,陣陣雷聲碾過。雨越下越大, 像一道水簾, 什麽也看不清。

韋元同看著石階上濺起的水霧,口吻惋惜:“我本想親口將這事告訴爹爹與孃孃, 看來要被這場雨耽擱了。”

張殊南的聲音在身後響起:“讓張照先去吧。”

韋元同轉過身,驚奇道:“你這是寬恕他了嗎?”

這雨一陣密, 一陣急, 一陣緩,叫人摸不清。

張殊南的嘴角拎起一點浮於表面的笑:“他將莊子打理的很好, 我又有什麽理由繼續懲罰他呢?”

再說, 他幾個月未露面, 皇後殿下不免擔心。

韋元同合掌道:“那現在就讓他回來, 明兒一早就讓他進宮。”

張殊南“嗯”了一聲,交代趙靖冒雨去接人。

張照先蒙冤受屈, 在莊子裏勞筋苦骨,原本白白凈凈的一張臉, 被曬脫了皮, 密密麻麻的皺紋像老樹皮。他正悔恨自己恐怕沒有機會再回到公主身邊, 沒想到張殊南竟放他回來,甚至讓他進宮覆命。

他跪在公主腳邊,泣不成聲:“臣以為再也見不到公主了, 臣……臣當真是冤枉的。”

韋元同知道他此次是遭了大罪, 柔聲安慰:“好好修養, 往後不可再莽撞行事了。”

侍女攙扶張照先起身, 公主又說:“明日你進宮同孃孃說, 我與駙馬修編的四十五卷國史已交國史院登記入冊,請孃孃與爹爹有空時定要翻閱呢。”

張照先點頭:“臣記下了,一定將話帶到。”

他退下時,韋元同突然道:“照先,事情已經過去了,你也放下吧。”

這是在警告他,不要在皇後面前多言。

張照先腳下微微一頓,躬身道:“臣感念駙馬寬宏大量,不敢計較。”

翌日清晨,雨有漸停之勢,淅淅瀝瀝地落著。

宮道上的侍女內臣見到張照先,皆驚訝駐足,悄聲議論。張照先羞愧難當,心中更加記恨駙馬,快步往仁明殿走去。

桑皇後見到殿中的張照先,訝然道:“幾月不見,你怎麽成了個黑猴子?”

張照先不敢在皇後面前嚼舌根,只說:“駙馬派臣去鄉下管了幾天莊子,莊子不比公主宅,風吹日曬,讓殿下見笑了。”

桑皇後“哼”了一下:“他倒是不見外,竟使喚起公主的內臣了。”

這句話說得張照先心裏發澀,一肚子的委屈正咕嘟咕嘟地冒泡兒。

“公主讓你進宮來稟告什麽?”皇後問。

他將公主所吩咐的話一五一十地告知皇後,皇後聽完大喜,立刻吩咐殿中內臣立刻安排人手抄錄,她要與官家一同翻閱。

張照先出宮時,不知從哪裏飄來一片墨似的烏雲,天色驟暗,一陣風刮過來,灰塵浮在半空中,只能瞇眼前行。

“這天可真怪,像長了一雙忽閃忽閃的眼睛,壓的人喘不上氣。”宮道上掃地的小宮女縮了一下脖子,躲在了老嬤嬤身後。

“怪天出怪事,別說話了,掃完趕緊回屋。”

……

半夜,韋元同被一道沈重的雷聲驚醒,屋外大雨滂沱,雷電交加,她莫名心慌。

珍珠點了一盞夜燈,她披衣起身,急落的雨點敲打在心上,越發心煩意亂。

“快去,去熬一碗安神湯給我。”公主不耐煩道。

侍女應聲而出,昏黃不定的燭光,劈在頭頂的驚雷,她止不住的問:“好了嗎?讓廚房再快一些。”

前院的燈一盞跟著一盞亮了起來,一道又一道的門被推開,直到站在公主的屋前,傳旨的內侍才得以喘息。

韋元同沒等到安神湯,卻等到了官家召見。

傳旨內侍道:“皇後殿下急病,官家禦批夜開宮門,請駙馬與公主即刻入宮覲見。”

韋元同“蹭”地一下起身,驚慌道:“孃孃上午還好好的,怎麽就病了?張照先,讓張照先立刻準備!”

侍女魚貫而入,點亮屋內所有的燭臺,服侍公主更衣梳頭。

張殊南在側屋聽見動靜,他早已穿戴妥當,身姿挺拔,步履從容淡定。

韋元同低頭提著裙擺往外走,心如懸旌,想找個依靠:“駙馬來了嗎?”

擡頭看見張殊南時,她楞了一下,張殊南衣冠整齊,眉宇不見絲毫驚慌,像是……早有預料。

韋元同來不及多想,領著一行人匆匆出府。

馬車到宮門口,炬火通明,兩列禁衛嚴正以待。韋元同深吸了一口氣,淚水搖搖欲墜:“我從沒見誰可以深夜入宮,殊南,你說會不會是孃孃……”

張殊南避開她的視線,語氣平靜:“公主莫要自己嚇自己。”

他從始至終都如此淡然,韋元同神情古怪地看著他,壓著怒氣問:“你一點兒都不擔心?”

“臣擔心。”張殊南說的幹脆。

呵,她當真是一點都沒看出來。韋元同此刻沒有心思與他計較,離仁明殿越近,她心裏越發不安,險些喘不上氣。

仁明殿燈火通明,院子裏卻不見侍女內臣,唯有桑皇後立在檐下,電閃雷鳴,燭火搖曳,一明一暗,令人毛骨悚然。

韋元同沖上前去,抱著桑皇後的胳膊,忍了一路的眼淚終於落下:“孃嬢,你怎麽了?爹爹說你急病,我嚇得六神不安,心裏害怕極了!”

桑皇後沒有動靜,韋元同仰臉去看她,恰好一道白光劃過天際,皇後揚手便朝著韋元同打了下去,“啪”的一下,隱在轟隆而來的雷聲裏。

韋元同跌坐在地上,不明緣由,不知所措。

桑皇後低聲斥道:“不許你叫我!我是如何將你養成這副沒心肝的模樣,為了這個張殊南,你竟敢忤逆?”

她一手指著張殊南,抖得像篩糠:“若沒有本宮,沒有桑家,你以為你能全身而退?那個雲霽能好端端的活到今日?張殊南,你就是這樣報答本宮的?”

“孃嬢,你們在說什麽?”韋元同坐在兩人中間,一臉茫然。

“你瞞著她?”桑皇後的聲音在颼颼雨聲裏顯得尖銳嘶啞,“她一顆心都捧給了你,你怎麽下得去手?”

殿內傳來今上沈重的聲音:“讓張殊南進來。”

桑皇後仰頭深吸一口氣,不願再看倆人:“滾進去。”

殿內地面散落著宮人抄錄的國史,官家坐在一把紅漆椅上,垂眼問他:“沙嶺戰役是幾月幾日當真有這麽重要嗎?殊南,我想聽一聽你的解釋。”

張殊南如一棵孤松,筆挺的脊背像薄如蟬翼的刀鋒,閃著冰冷的寒光。

他道:“重要。臣想讓官家直視過去,從此刻起重視寧武邊防,收覆失地。”

今上不陰不陽地笑了一下:“僅憑這樣的借口,你就可以將朕扒得幹幹凈凈,放在國史上任天下人恥笑。你知道嗎,他們會說宋國的君王在生辰那日丟了六座城池,實在是滑稽可笑!”

“誰告訴你的?誰默許你將這件事寫進國史?”官家問。

張殊南不語。

今上拍了拍膝蓋,說:“不說我也知道,是王清正吧?他倒教出了一個好學生,把他想做卻不敢做的事完成了。”

張殊南終於開口:“此事與王相公無關,是臣一人所為。”

今上道:“現在說一人所為,太晚了。皇後、昭寧、桑太師、王清正、寧武關的韓武等等,如果朕降罪,這些與你有關聯的人都會收到牽連。這樣的結果,你能承受得起嗎?”

張殊南淡道:“您的妻子和女兒,身居高位,享受奉養,卻不行勸誡之責;您的臣子,食百姓俸祿,卻不能為黎民進言。而您,明知有錯,卻粉飾太平,一錯再錯。臣不無辜,前朝後宮不無辜。真正的無辜者,是因戰亂流離失所的百姓,是拿血肉之軀死守國門的將士,他們遭受的苦難無處說,更無人聽。”

今上沈默許久,忽然嘆息道:“可你非得行極端之道嗎?非要捅破這層窗戶紙,讓朕難堪嗎?”

“若不將傷疤揭開,逼到險境,進退兩難,您會重視嗎?”張殊南反問。

今上靜靜看了他一會,搖頭道:“不會。”

張殊南撩袍跪了下去,背脊未松半分,沈聲:“請官家降罪。”

殿內又歸於死寂,好似一切都沒發生。透過門窗的風吹動地上的紙張,“嘩啦啦”,一切又都塵埃落定。

“朕不殺士大夫,不會給你定任何罪名,但今後你的日子不會太好過。”官家撿起腳邊的一頁紙,“十根手指伸出來尚且有長有短,更何況天下。總要有一個被欺負蠶食的口子,你能幫得了一個寧武關,幫的了下一個嗎?”

“你出身微末,能有今時今日,皆仰仗於國朝重文輕武的風氣。你非但不感激,還要反過來砸了文官諫官的飯碗,他們如何能容你?那個叫雲霽的小娘子,如果不是朕與皇後開口保下,試問誰會承認自己弱於女子,誰又願意被一個女子踩在腳下?”

“你以為文禎皇帝不想保賈堰,朕不知道文臣當道的壞處嗎?”今上痛心疾首道:“那些歷經百年的名門望族,臣強君弱,朕也有許多難以訴之於口的苦楚。”

張殊南一聲輕笑劃破了他的虛偽:“寧可縱容文臣作奸犯科、沆瀣一氣,舍不得邊關將士嘴裏半斤糧,這就是官家的苦楚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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